[拾年] 黄恒顶:买粮度荒,家里没一分钱怎么办?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买 粮
作者:黄恒顶
离庄稼成熟还有几个月呢,可是全家就颗粮不剩了。几天来,母亲尝试用木薯糊给全家人充饥。过去,还有米时,米粒掺和木薯粉煮成糊糊,吃起来勉强凑合,但是现在吃纯粹的木薯糊,前面几口还行,吃多了就老想呕,这是因为木薯多少含一点毒素。感觉日子难于这样下去,煎熬几天后,父亲决定:买粮!至今记得,他宣布决定时眼睛闪光,声音有力,意思是到这份上了,必须这样,只能这样。
这是1969年春。
买粮?钱呢?家里没有一分存款,环顾四周,家徒四壁。父母兄弟个个衣衫破旧,尤其母亲穿的不知几层补丁了,只有二姐着的一袭蓝色衣服还是半新旧,那是因为她已到出嫁年龄,担心她嫁不好,去年由母亲提议,倾全家年终分配所得给她添置的。饥荒季节,黑市还是有粮出售,只是,玉米三角一斤,大米四角五一斤,这样的价格,对我们来说是承受不起的,那时我们一天工分才值两角。
父亲和哥哥讨论了几次,决定卖横木换钱。
横木是房屋上面用以支撑瓦片的一类木头,造房时大量需要它。父亲了解了,横木在县城能卖得好价。但是,干这玩艺属于“私”,眼下正轰隆隆进行 “斗私批修”,要是被人举报,可能被抓去斗争。我们家那讨厌的富裕中农阶级成分,常常惹来麻烦,我小学毕业上不了初中就因为这。这阶级成分还好像是“私”的代名词,1958年,公社化遇到阻力,杀鸡儆猴时,父亲被选中,被押进区办劳改场几个月,期间还被当皮球踢了。现在一提到此,全家人心就颤抖。
我们设法,在卖横木时躲过别人的眼睛。父亲偷偷在山中砍下杉树,加工成横木,暴晒几天。拿杉树做的横木材质好,能得好价,而且重量轻,好运输,只是它加工后颜色白白的,容易暴露目标。杉树是父亲集体化前种的,当时种了一大片,现在长得郁郁苍苍,成材了。集体化后, 这林木收归生产队,不属我们家了,但山高林密,砍几棵没人发现。
出发县城的前一天,傍晚,雨后斜阳,高高的山梁上,山脉长蛇般蜿蜒奔向远方。我们父子仨每人肩负横木——我一根,父亲、哥哥每人两根,沿着山梁前进。我们的目的是绕过村庄,把横木放到明天早晨去县城路过的山上。
要来钱了,心里兴奋,走着走着,突然从远处传来驱赶牲畜的吆喝声,放眼看去,在对面的山上,有人正赶着牛群在归家的路上。我们立即钻进树林隐蔽起来,心里忐忑着: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?大家合议了一会,父亲说,他赶着牛,又挑着担子,没功夫看这边的。这话显然是自我安慰,但我的心确实放下了许多。
接下来,我们紧盯着对面,他一走进树林,趁他的视线被树木遮挡,我们就往前奔,一看到他前面的牛走出树林,我们就埋伏。这样走走停停,直到天暗下来了,确定他看不清这边了,我们才一直往前走。到了目的地,我们把横木藏好,然后三人分散绕道回家,怕碰到人。
第二天是圩日。鸡叫头遍,我们就悄悄动身,我们要赶在全村所有赶圩人出发之前出发,争取早早到达县城,尽快把横木卖出去。一路上,我们狂赶,简直是小跑了,还不时看周围有没有熟人。赶圩的人三三两两,都是陌生人,就放心了。到了县城边上,还没进城,就有买主来了,谈好价格,就成交了,一根一元,共五元。
交接横木时,围观的有一群人,突然,我们发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脸,坏了!是本村人,他挑着一副担子,也是来赶圩的,刚到这里。父亲连忙过去,跟他说困难如此如此,不得已了,求他别去告发,他答应了。父亲去附近商店买了一抓水果糖塞给他,目的是把他的嘴封住。
这天,我们顺便了解行情,得知卖木板更来钱,决定下一次卖木板。木板是上一年,我们家自集体化以来唯一一次从生产队那里分给一棵树,父亲砍了,加工成木板。当时说,留着将来兄弟俩成家造房时用,现在是先拿来应急了。
又一个圩日,我们跋涉四十多里把木板扛到县城,刚停下,就给市场稽查人员撞上了。起初我们想跑,但被几只大手逮住,一张板着的脸励声质问:“盗伐国家林木!该当何罪?”我们无言以对,木板就被没收了。
我们知道那次生产队给社员分树木,后来被认定是“损公肥私”,而此时大队有一项“斗私批修”战果——关押十来人,其中之一就是给社员分配树木的生产队队长。斗争现场我目睹过几次,恐怖、发怵进到骨髓,领略到“革命不是绘画绣花”的深刻含义。现在我们不挨抓就什么都好。我们原计划这天收入多少多少,现在都没有了。
虽然没挨抓,但我们都惊得连打寒战。考虑到再卖横木太危险了,得想他法。接下来,我们上山烧炭,当了两回卖炭翁,还卖梧桐籽,卖茶麸,卖草药,卖韭菜,卖竹笋,这些都没遇到麻烦。
几角几角地,一元两元地,我们慢慢积累了一小笔,可以去买粮了。
到哪里买粮呢?经多方收集信息,综合比较,在本县(桂西德保县)与天等县交界的遥远地方,有个小圩,四周被千重万层大山包围,那里粮价比较便宜。我后来知道,红八军和左江革命根据地失败后,革命星火在这个小圩燎原,又开创出一块覆盖几个小乡的根据地,之所以能够,是因为地方偏僻。现在,也是交通不便原因,这个小圩成了这一带饥民购粮的理想地方。
盘算了一下,我们口袋中的这小笔,能买80斤玉米。父亲说,随着饥荒的发展,下一段粮价会上涨,所以我们买粮必须趁早,下个圩日就行动。父亲计算,运输80斤玉米,来回共百多里路程,需要出动两人,父亲决定我们兄弟去,那时哥哥18岁,我15岁。
圩日那天,半夜的星光里,我们踏着鸡鸣声出发。山里人凡有大行动,都是半夜动身,习以为常了。过河,爬坡,翻过高高山隘,天才大亮。放眼大地,山河表里峰峦如聚,鉴河夜间腾起的雾气像一条白色飘带环绕山间,煞是人间仙境。
到这里,我们已经汇聚了一群人,都是到那个圩买粮的。我们一路以急行军的速度走,很少说话。我们知道,那个圩圩日成圩时间很短,到下午两点多就散圩了,我们买粮加吃饭的时间,满打满算只有两小时。
紧赶慢赶,刚过正午的时候,汗水涔涔中我们到达那个小圩,这是个陌生的地域,感觉是地角天涯了,实际离越南边境百来里。走进圩场,简陋的圩亭里一派热闹景象,广播喇叭播放昂扬音乐,继而报道群众豪情满怀迎接将在一座古城召开的重要会议。
靠墙的一排摊位是卖粮的,约有几十摊,除了卖玉米,还有卖大米的,这一带也产大米。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之下,这就是黑市了,但没见有人来查。饥荒来临,粮食自由贸易是一剂救命药,有关部门放了一码,称得上是善政。
问了多摊玉米价,又观摩几起正在交易的玉米买卖,成交价比父亲预计的高出五分钱,按这个价,我们的钱不够买80斤了。哥哥跟一起来买粮的同村一位大叔交流了意见,过来对我说,玉米价高了,买大米!于是,一番讨价还价后,我们倾全囊,购得50斤大米。
匆匆吃完午饭,马上原路返回。原计划返程时兄弟俩各有一挑,现在因为不买玉米改买大米,数量减少,就两人只共一挑了,满以为一副担子两人轮流,路上会比较轻松。哥哥说,你先挑,累了就我来。负50斤重的我在大人后面紧追不舍。
走着走着,同村的那位大叔,可能是年纪大了,经不起长途跋涉,走不动了,老是停下休息。他一停,大家就得等他。山里人规矩,出远门要相互照应的。无奈,哥哥只好挑起他的担子走,而他空手跟在我哥后面。这下,我家的担子就只有我了。
夜幕降临,而路还很远,我们凭朦胧的星光看路,翻了一山,过了一河,接着又是一山,一河,一路都这样,上山下山没完没了。我感觉肩上担子越来越重,很想哥哥来轮换一下,哪怕是一会也好,但看那大叔一瘸一拐,又不忍心让哥哥把担子还给他,我只好强忍着,咬着牙往前走,实在难受时,就给自己打气:“关山难越……”,“革命……”,“……长征,雪山草地……”,“……赵一曼……”如此,七颠八歪地,跟着队伍走,天蒙蒙亮时终于到了家。
母亲到村口迎接。我们兄弟此次远去求粮,是家里把仅有的一点底全押进去了,全家人接下去要过的日子,悬此一线。我们没到家前,父母一直焦急等待,一夜没睡。
这担米,配杂的食物,我们家度过了此轮饥荒。
饥荒岁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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